木灯

麦田已倒向战车经过的方向-6

六 屏山梦谣

周泽楷和叶修傍晚回到虚空议事堂时，只有三两个虚空的弟子在门外守着。显然联盟众人仍不死心，跑出去搜山去了。

“我想着有文州和新杰在，总算大家的智商都还在线，怎得还是这样傻乎乎地去了。”叶修唆着粉，一边凉凉地评价到。

“他们说了不算。”周泽楷回了他一句。旧神已“死”，新神未立，这一年嘉世沦落，呼啸内乱，百花解体，江湖这趟浑水，越搅越乱。多少人明里暗里要拱上位。挡路的人遭了殃，过了河的桥要拆掉。不明真相的人轻易不要一脚踏进来，说不准这是攀上高峰的天梯，还是等着吞噬你的深渊。

就说如今在虚空，李轩在江湖上可算不上顶尖高手。但是一众大侠到此，谁的话都大不过他。江湖有规矩，显然盟主对李轩也有提点，至于再详细的，非是关系中人，谁又知道。至少目前，在冷姬和吴雪峰这件事上，旁人没有多少话语权。

像叶修这样的人，早年与魔教诸人颇多私交，更应该要多多避嫌才是。更何况此事牵扯到吴雪峰。下午的时候是有他们这几个人帮他囫囵过去了，等人来齐了，有的是人回来找他的麻烦。

“你脑内的话撑的快要爆出来了，至于么，我的事我自己有数，用不着你替我操心。”叶修将碗一推，翻着白眼。

不知叶修是真不知，还是已经习惯了生活的黑色幽默。他把江湖还当十年前的江湖，可江湖却已经远离他而去了。

周泽楷坐在他边上，不回他的话。

“趁着大家都还没回来，我还有件事要问你，你和吴羽策什么时候认识的？”叶修又问。

周泽楷抬起头看他。

叶修道：“你别不承认，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和那小子在一起。”

周泽楷便笑：“你还记得啊。”

“回答我的问题。”叶修脸一板，惯常地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

“嗯，十来岁吧。”

这个答案可让叶修有些吃惊。如此说来，那是青梅足马。他眉眼一横，嘴唇一抿，这交情可真不一般了。

周泽楷觑他一眼，忙解释：“他是我的侍童。”

“哦。”叶修斜着眼瞧他，半晌又问，“那他为谁做事，为少阳郡主，还是赵王？”

周泽楷却只是摇头。叶修问的急了，他才又说了句不知道。

周泽楷是真的不知道。大人做的安排，不跟他说很正常。他自问身正，无牵无挂，不是既得利益者，也什么都不想知道。

叶修也没说啥，只是沉默。

周泽楷见他不快，抿着嘴唇，做欲语还休状。叶修不耐烦道：“知道了。你母亲潜心礼佛，不涉朝事，你那个赵王堂哥是个好人。”

周泽楷嗯了一声，煞有介事地点头。

叶修便对着敞开着的大门，夜幕下的灯火冷笑：“别总为哥操心，你这个身份也是真的尴尬，来日若东窗事发，也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周泽楷无所谓地笑笑，答他：“无妨。”

你道周泽楷为何会步入江湖。原是五年前这个好人赵王带着他去看了一场设在轮回的剑试。周泽楷本是自小练剑，天赋极高，便道这些人剑术不过尔尔，却已是江湖上叫得上名头的大侠，我若去试试，不知能成何等成就。

是时他不过弱冠之年，少阳郡主又自淳阳郡主离世之后醉心佛法，侯府之事再不挂心。他孤零零一个人，便也是说走就走，倒是真有江湖人的率性脾气。

叶修却是冷笑一声。这个不好好继承爵位误入江湖的小侯爷，心性是一等一的纯粹，就是脾气倔的不行。凡是他不肯说的，叶修就是和他打上十架，他还是一句不知道。

不过他也不失望，他原本也没觉得周泽楷会告诉他什么。至于周泽楷的立场，他揣度了这么多年，心也早累了。

如此二人便又冷了场。叶修自顾坐着没有开口的意思，周泽楷也没什么表情，生分的像是陌生人一样。

等天色全黑下来，联盟众人才返回大殿。

显然一下午的搜寻依然无果，不是人人都似喻文州，泰山崩于前依然不形于色的。像唐昊等人，脸色就极差，若不是前有韩文清这些重量级人物压着，恐怕就要发火起来。

大堂正前，李轩正和王杰希等人小声商议明日的行动。唐昊眼一瞟，就看到了坐在位置上一步未动过的叶修，脑中便想起他的副手刘皓与他说过的话来，便对身旁孙翔道：“听闻叶修前辈与吴雪峰关系很好。”

他虽是对着孙翔说的，可声音却一点也不小，满座二十余人，个个都听在了耳里。

有人假意咳嗽，有人无事人一样喝茶，也有人不怀好意地将视线射向当事人。

“确实如此。”孙翔答他。

“说这话可能有些失礼了，但是叶修前辈既然和吴雪峰关系甚密，而且又未曾接到江湖令，坐在这里似乎有失稳妥吧。”他说完这番话，最后却是将视线对准了虚空二人。

针对来的这般迅速，倒也没有出乎叶修的预料。以方锐这层关系在，又有出走嘉世的刘皓作祟，兴欣对上呼啸，就不可能平心静气。

未等李轩说什么，叶修已笑道：“唐掌门说的不错，周掌门你看，我再在这里留着也不好。”他一边说一边望着呆呆的周泽楷，随后便站起来，也不知道轻声笑什么，作势便走。

“老叶，你不能走。”黄少天走出来，十分不悦地皱起眉头，冷眼扫向唐昊等人。心中便道狗屁，叶修领着他们独步江湖之时，这些小毛孩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如今不过稍微有些长进，就纷纷要骑在前辈的头上来，叶修可以忍，他却不能忍。

“叶修前辈一路辛苦，不如先行休息，改日我们再叙。”一众噤声里，虚空吴羽策平平淡淡地开口。

黄少天惊讶回头：“阿策！”

叶修闻此，却是并不惊讶，面上更是一点别的表情也没有。甩甩袖子道：“我走了。黄少天你吵吵吵吵的我脑仁疼。”他说着，便不拖泥带水，也不愿给旁人再来给他说话的机会，快步便走了出去。

周泽楷追着他走了几步，停在门前。回过头来的时候，眼神就变得有些可怕。

经过这番变故，一众人再商议起来气氛就有些微妙。轮回和兴欣几人摆明不配合。韩文清压着怒气，张新杰也左右为难。喻文州居中调停，王杰希两头劝和，莫名其妙地配合不错。

等到终于把隔日的计划定好，已是月上柳梢。去吃饭的吃饭，练功的练功。

苏姬和方锐自往兴欣的住处走。黄少天说着要去看看叶修，招呼着一群人一起。苏姬却很是意兴阑珊，对这些人也没什么好脸色。

兴欣下榻的客栈却也不远。难得出来，陈果很舍得花银子，一气租下了一整个别院，兴欣的依然都住在一起。

“咦，他们回来了？”唐柔耳力好，立刻就辨别了出来。陈果闻此，带着一群人呼啦啦地出来迎接。两伙人在院门口撞了个正着。

黄少天问：“叶修呢，他躲哪去了？”

“他不是和你们在一起的吗？”

陈果说完，对面沉默了一下。苏姬道：“他早回来了啊。”

陈果愣了一下：“难道他出门逛街去了？”

“你说叶修？”魏琛嘲讽一句，脸色却凝肃起来。

此刻就算再傻，众人也明白叶修恐怕是出事了。

这可就有些吓人了。叶修行走江湖，那张利嘴不知道得罪过多少人。从前他在江湖上可以横着走，现在哪怕是个弱脚虾，他大概也不能轻易应付过去。

是什么人？暂且无需考虑，先把人找出来才是重要的。

苏姬急得眼眶都红了。一群人里却是有喻文州和张新杰这样心细的，恐怕人多口杂，更怕叫有心人知道了坏事，便说好先不惊动别的人，先分头各自去寻。周泽楷留在最后，江波涛顿觉蹊跷，走上前问：“掌门，我们不去找吗？”

周泽楷抿着嘴，半晌道：“你们回去吧，我知道怎么找到他。”

江波涛一愣。周泽楷却不理他，脚下驾风，运力片刻便飞到了不远处高楼的屋顶。他听着风声，从胸口掏出来一个藤草编的小盒子。缝隙里只看到两只一动不动的小虫子。他又从腰上香囊里取出一片叶子，揉碎了撒到盒内。很快，那两只虫子便簌簌地动起来。不过一会儿，便见虫尾一闪一闪地亮起来。

“去吧。”他打开盒子。两只小虫子震动着翅膀，交缠着飞向空中。周泽楷的目光追随着这两处亮光，脚下亦是运起内力跟上。

正是月初，描妆的新月低低的挂在东方的天空。

周泽楷追逐那两点萤火，看着它们飞跃城墙，穿过长街，一径往城外飞去。

下过薄雪的天气，夜里郊外的气温低至零下。那两点萤火却好像不知寒冷，在覆着雪的枝林穿梭。周泽楷一袭黑衣，足尖飞驰地掠过树枝，很快便见着了火光。

那两点萤火翩翩飞来，最后绕了一圈，最后终于停在火堆旁沉睡的叶修的胸前。看守着叶修的黑衣蒙面男子已经昏昏欲睡，并没有发现。他更没有来得及最后一次睁眼看这个世界，就被周泽楷一刀入心，瞬间毙命。

然后手起刀落，周泽楷几乎在片刻间解决了另外两个黑衣人。

叶修已经醒了，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周泽楷慢慢靠近他，顺便帮他解开了穴道。憋了太久，他活动了一下僵住的身体，末了才后怕道：“怎么找过来了的？我还以为这次我是死定了呢。”

“是什么人？”周泽楷反问。

叶修抬起头看他，周泽楷有个别人不知道的毛病，凡是遇上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他总是会转移话题，然后拿特别无辜的眼神看着你，就像现在一样。

普天之下要叶修性命的人那么多，他知道才是奇怪。

周泽楷不肯回答他的问题，他本也不再会缠着不罢休。可偏偏他一低头，胸前衣襟上那两点萤火分外扎眼，他稀奇问：“这么冷的天，怎么还有萤火虫？”

他不过随口一问，周泽楷却好像突然慌张起来一样，忙把那两点萤火取下来，收到香囊里去了。若是这样叶修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他也算是白在江湖上混迹这么多年了。

他撕开衣襟，奶白的胸前挂着一颗黝黑的香珠，色泽温润，质地却难辨别。这是三年前周泽楷在叶修生日时送的贺礼。当时江波涛曾附在他耳边说，周泽楷为了准备这份礼物，不惜万金，不远千里，寻到了这位早已退隐山林的大师，才得此物。

如今看来，若不是重金所求，何来这等奇景？

“楷楷？”叶修失神叫了一声，胸前衣襟大开，他却好像不知道冷一般。周泽楷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只见他如今的神色便可知晓。

“你送我那么许多东西，只要是随身配饰，我都戴在身上了。你说我这条额带，有什么特别之处么，这条玉带呢，又是什么特殊的材质做成的吗？”叶修问。

周泽楷却不答。爱是占有。求而不得。却飞蛾扑火。欲望是原罪，只有叶修能浇灭他胸口熊熊燃烧的烈火。

叶修却已不知道该如何对周泽楷生气。

缘分这二字的奇妙，有时候就是没什么道理的。周泽楷五年前入主轮回。是年武林大会，群雄汇聚，恩怨情仇，莫不在手中一把剑，胸中一口气的交汇之间。五年前叶修二十出头，在江湖上是无人可以匹敌的独领风骚，而周泽楷未及弱冠，初出茅庐，是后起之秀中那道最动人心弦的风景线。金风玉露一相逢，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那日在山水中亭，叶修问喻文州：“那个使左手剑的俊俏小子，是不是很是眼熟？”

喻文州不回头答：“何以见得？”是时苏姬正与烟雨的楚娘子在江上采荷而去，喻文州看得痴了，哪里知道叶修说的是谁。

“我总觉得他在瞧我。”叶修忖道。

那倒不是假的，谁让叶修与叶秋长成一模一样的容貌，容不得周泽楷不多瞧上两眼。

“那你去问问他不就可以了。”喻文州不走心地答他。

“有道理。”叶修思考了片刻，便拂衣而去。

喻文州再回头，哪里还见得叶修一片衣角。便道叶修大侠果然又去祸害联盟年轻一代的少年去了，心里不禁又为后者点了许多蜡烛。

谁又曾想到这两人一来二去，眉来眼去，就变成了这样的关系。

周泽楷这个人，话是出奇的少。你问他为什么，周泽楷大多都会摇摇头。后来某一日机缘巧合，叶修才从这人嘴里知道了一些皇家的秘事。其实却也不算什么奇事，史书上斑斑迹迹，都是同室操戈的故事。事情发生在十几年前，淳阳郡主，也就是周泽楷的姨妈，和她的驸马与大将军崔氏谋逆，事败伏诛，被灭了满门。周泽楷那时候才六七岁一点小团子，能懂什么事，只知道那时候大人们说话都小心翼翼，府里的奴仆都是噤若寒蝉，平日里连脚步声都听不到。他被关在自己屋子里，不许出门。等过了一段时间出来，姨妈一家已经都死了，连平日里最喜欢逗他玩笑的哥哥和小姐姐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周泽楷那时候到底小，过了两年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周驸马死的早，少阳郡主一蹶不振，日日吃斋念佛。他活那么久，没什么挂念的人，也没什么挂念的事。直到遇见叶修。

他在江湖风生水起，名声，地位，美人在怀，无不惬意。直到那一天接到郡主府管家的家书。

是时正逢时雨，他与叶修被困山间，投身民居。二人早已心意相通，灯下他凝眉展信，叶修还笑他一句，过来从后面伏在他的肩，道：“巴山夜雨，是谁来问君归期？”

来信却是传来一个坏消息，少阳郡主突发失心疯，御医也束手无策。

叶修闻此，便也肃穆神色，催促他快些回去。二人在雨夜挥别。

周泽楷快马赶回，日夜侍奉在床榻之前。少阳郡主见独子回来，意识总算慢慢回来，才告知了她为何突然发疯的缘由。

原来淳阳郡主虽死，她那两个孩子却被有心人暗中调换了出来。少阳郡主心性孱弱，这么些年只知道隐忍，什么也不敢做。当年救这两个孩子的人很多年前就因为朝局动荡而遭到清算。她在佛寺里巧遇了这位故人的遗孀，才知道这件事情。两个孩子中哥哥有点武功根基，便在武行里做工维持生计。但是少阳郡主闻讯去那武行寻时，却也晚了。兄妹俩早在七八年前就离开了。

一腔思绪付诸东流，大喜之后再经历大悲。少阳郡主本不是强韧之人，失望和自责之下便是一病不起。

周泽楷闻此，亦生兔死狐悲之感。不知为何，心中愈发牵挂远在杭州的叶修，竟是一日一夜也不能多等。及至少阳郡主痊愈，他便匆匆离家。

到了嘉世，却被苏姬告知，叶修往吴雪峰处去了。

“一夜未归？”他问。

苏姬便笑：“这醋可不能乱吃。”

周泽楷却不似玩笑，脸色很是不好。等到他赶到吴雪峰的山庄，跳上院墙，看着叶修衣衫不整的从寝室出来。当下心中的骇动，永生不再能忘。

甭管叶修怎么保证他和吴雪峰并无半分逾矩之处，周泽楷也只是冷着脸一刻也不能停地将人带走。他生于皇家，因为少阳郡主软弱再加上生父早亡，在皇室里不算什么炙手可热之人。更是因为出身的原因，品尝过太多生生死死，骨肉相残的锥心之痛。他一生本无所求，却有叶修猛地一头扎进了他这潭一片死水的深潭了，食髓知味之后，已不能容许他再离开一步。

可这是江湖，叶修更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大侠。你要金屋藏娇，做一对神仙眷侣，也要看看叶修这人是不是肯。

叶修不肯。他十五岁时和叶秋在嵩阳书院面对读书，倏然望见窗外雁过无痕，便已将江湖刻在心里。

叶修江湖习气，我与你话不投机，动口既然无用，不如动手。彼时他倚仗着修为和资历都要高出周泽楷一头，定规矩定的毫不犹豫。殊不知几年之后，他也要为此付出代价。

江湖人爱看笑话，叶修也就让人去看。他反正没觉得脸面有什么重要。至于周泽楷，你看他长得一副好皮囊，却是个不怎么在意流言的人。

周泽楷真正惹叶修恼怒，唯有一次。这事发生在前年周泽楷的生日之后。

无论怎么别扭，周泽楷的生日，叶修总会去的。这一年与往年并无不同。周泽楷依然在他京城的私宅设宴，请的人除了轮回一众心腹，也只有叶修。适逢周泽楷生日，叶修也对小年轻比较纵容。二人挑灯夜战，直至清晨十分才勉强睡去。午后周泽楷醒来，却发现叶修气息微弱，面色泛紫，是中毒之相。忙请御医来一番诊治，索性毒性虽然霸道，到底发现及时，不伤及性命。

此处为周泽楷的私宅，家中仆役也是少阳郡主府的旧仆，轮回众人更是没有这个道理。是何人在叶修的饮食里下了毒，却又只针对他一人。

周泽楷百思不得其解。却是再也不放心叶修一个人了。叶修在这处修养，他便派了数名保镖将这处院子围住。

叶修起先也不觉有异，只是自顾养伤，等过了三四日想要出门却左右被人拦下不放，才惊觉自己是被周泽楷软禁了。周泽楷日日都来，却不提放他回嘉世，自然惹怒叶修。但他有伤在身，完全不是周泽楷的对手。

十日过后，苏姬在嘉世苦等不见人归。才背着吞日，直奔周府而来，将叶修接了出来。这些事情，知晓的人并不太多。何人下的毒，叶修也并未放在心上。他一回到嘉世，就要面对嘉世内部和武林联盟的各种压力。因为轰动天下的鹫宫决战，就发生在这之后的数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