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灯

麦田已倒向战车经过的方向-3

三 烟雨霏霏

因为叶修这句话，乔一帆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

回到兴欣。老板陈果正指挥着男丁们往后院里搬过冬用的炭火。苏沐橙和唐柔则坐在廊下，两个人都已经披上了厚厚的坎肩。唐柔在擦拭她的剑，苏沐橙却手捧一只雪白的鸽子。

雪还在飘飘扬扬地下着。

叶修问：“又要寄信了吗？”

苏沐橙嫣然一笑，答道：“是呀。”

“今年过年文州过来吗？”叶修又问。

“不知道呀。”苏沐橙微微低下头，鬓间细碎的发丝垂落下来，远山眉称的她的眉眼氤氲开来。圆圆的杏眼眼波含笑，可你若真细细去瞧，却会觉出她掩在眼角里那抹无言的忧伤。

事实上，她没有问，对方也没有提。上一次见面还是清明，喻文州好说歹说抽出时间，赶过来跟她去山上祭拜兄长。他作为一派掌门，修为比不上师弟黄少天，只能在别的地方多花些心力。便是这般殚精竭虑，自驱甘于犬马，尚且还不能完全收服人心。可见人在江湖，也不是人人都如叶修这般，潇洒自在。

而因为叶修如今的状况，苏沐橙却是必须要留在兴欣的。

各有各的责任。苏沐橙不敢奢望太多。

“聊什么呢，快点过来帮忙。”方锐从屋里出来，看见叶修和俩姑娘在屋檐下谈笑，就开始嘟囔起来，“没看见人小乔多有眼力，叶修大大你还是不是男人了。”

方锐这几天的情绪莫名的起伏不定，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叶修心里还惆怅着呢，对着方锐切了一声，回过头去就喊：“一帆人呢。拿着你的剑，给我过来。”

乔一帆自然早有准备，听叶修这样说，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小跑着过来。

“包子，你的剑借我用用。”

众人皆惊。

“老大？！”

“叶修前辈，休要胡闹！”安文逸拨开人情，走到前面来，面上一派严肃。

陈果听得此言，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再看这个架势，叉腰吼了一句：“叶修，你别乱来啊。”

“噗。”苏姬忍不住笑了出来。

叶修无奈摇头，正色道：“你们慌什么，我心里有数的很。一帆，你过来。”

他这样说完，众人也收起了各自的心思，都往他这里聚集过来。包子从腰上解下佩剑，扔到叶修手里。叶修迅速退下剑鞘，以指轻弹剑身，便听“铮”的一声，他手腕一转立时甩出一片雪亮的剑花。

乔一帆已在他对面站好，见叶修拔剑，他也褪去雪纹剑鞘，持剑立于庭中。

“咦，好剑！”便听苏姬轻声叹了一句，转头对叶修道，“叶修，你要小心。”

她这一句，不懂的人可能要误会她是替叶修担心，怕他在比试中受伤。但叶修却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会。”

他说完，首先出招。他虽然修为不在，但是多年练武，单论剑法的话，他和以剑道闻名江湖的黄少天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叶修的剑，很快。乔一帆盯着他飞身过来的身影，眼神向下，注意到他藏在宽大衣摆下面晃成虚影的步法。依靠这个，叶修此刻的速度，要比普通人依靠内力发出的一剑还要快。

“铮。”他闪身一记格挡，叶修窜到他的身后。他一剑不中，后招立刻跟上来。乔一帆的身体仍在闪避之中，不及变向，他却也不慌，背身以剑隔开。

“啊！”他这一记格挡虽然用的不错，但是叶修更快，腿一抬，轻轻一推，乔一帆就被推了开去。

“再来。”叶修又挽了一个剑花。

乔一帆定下心来。这一刻，叶修在他对面，不再是在他落魄时给予他帮助的前辈。而是一个对手，是他此刻必须要战胜的人。

“来了。”他喝一声，向前冲出去。左手挽诀，正是微草《凌虚剑法》常用的起势。

“慢了。”远远地，却听到方锐低声地品评了一句。

魏琛点了点头。这些人如今也都敛了玩笑的心思，认真来看这场比试，那眼睛都是很毒辣的。

那一击果然慢了，乔一帆心中有点懊悔。他这样想着，人已经又缠了上去。如果只是比剑招的话，乔一帆知道自己多半不敌，但是他绝不会依靠自己内力的优势来赢得这场比试。

锋芒渐露，忽闪的剑光，映在满院子飞舞的雪花之上。

凌虚剑法，是由三散真人所创的武林绝学，如今剑谱全本九卷收藏于微草。只是由于当年三散真人门徒颇众，前几卷的剑法早已在江湖上广为流传，是以方锐之流也能对乔一帆的出招做些品评。不过到底流传出去了几本，却始终没有定数。五年前江湖百晓生左锐宸依照如今江湖上的外门子弟对凌虚剑法的使用，将这个数字定为五卷。

叶修的出剑有多快，快到乔一帆看着他使出第五卷剑法‘蜉蝣碎空’，可却又觉得这一招实在已经有变于原本的剑法。叶修会使凌虚剑法乔一帆一点都不觉得稀奇，稀奇的是，乔一帆看出了叶修剑意里的变化。

“咦？”他低呼了一声。

“看出来了吗？”叶修道。

“前辈？”

“看好了。”叶修笑，一剑震开乔一帆的剑刃。

众人正惊讶于乔一帆收剑停步。不料叶修一抖剑身，便有浅浅的金色光芒在剑刃之上缓缓流转。他的面目脱去了一贯的散漫，专注而执着。剑意在风雪里被他挥舞的淋漓尽致，搅弄着风雪混成一团，随着他一招一式，带起寒意如刀锋般刮着乔一帆裸露出来的皮肤。

这是凌虚剑法第六重境界？乔一帆在心里惊呼，眉头却绞成结，不一样，叶修的剑法和剑谱上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乔一帆凝眉。

苏姬拢了拢坎肩，站起来走出屋檐下。柔和的笑一点点绽放在她的嘴角。雪簌簌地下，落在她的发上，肩上。

魏琛和方锐却是非常直接的人，此时二人一前一后冲进风雪中，口中直呼卧槽。

“我没有看花眼吧。”魏琛一把夺走叶修手里的剑。那把剑平平无奇，并没有什么特别。

并非剑的缘故，那只可能是……

“是真的吗！这才过去多久，你他妈就又可以凝聚内力了？”

方锐此言一出，正是惊得满院霎时又安静下来。

乔一帆猛然回神，他方才只注意到了叶修在凌虚第六重境界之上的变化，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剑意之中的内力流转。

叶修前辈，真是太令人惊奇了。乔一帆在心里叹道。

“多大点事，别一副没见过市面的样子行吗，方锐大大。”叶修对于打击方锐，一向是随口就来。

还是安文逸比较直接：“是因为大梵般若内功心法？”

什么？众人回头望他。

“是啊。除了这个，天下还有哪种武功能有如此成效。”叶修却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将事实说出来。

大梵般若？所以又是周泽楷。方才还十分激动的魏琛，由叶修这一句话这一推测，顿时失去了再接着打听的兴趣，连问都懒得问，免得自讨没趣。

世人皆知，嘉世大侠叶修与轮回周泽楷嫌隙颇深，分分合合的传闻版本多的连坊间说书的先生都再懒于多言。好的时候一切太平，魏琛还曾在某次西湖游船的宴会上尝到了上好的宫廷御酒，为此还十分谄媚的讨好过叶修。差的时候，彼此互不理睬不说，遇到点分歧就大打出手，完全不顾多年情意。这大神打架，凡人哪敢插手，常常是打到哪里拆到哪里，轮回和嘉世跟在后头含泪赔钱。

以性命相搏的械斗次数多了，感情自然破裂的迅速。三年以来，叶修和周泽楷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而他二人最后一次的相见，便是在鹫宫决战上。

据当时参与巅峰决战的不具名大侠透露，二人之间的气场都是有你没我的架势，也难怪有人会将叶修丢了修为的锅载到周泽楷的身上。

而据轮回长老江波涛回忆，鹫宫决战前夕，他曾跟随周掌门前往嘉世的帐篷来见叶修，却被他的弟子邱非挡在外面。

“掌门说，若是周掌门过来，他不见。”

周泽楷却仍是冷着脸坚持：“去通报。”

邱非无奈，只得进去，不一会出来，仍是道:”掌门说不见。”

周泽楷盯了他一会儿，才对着帐内道：“今日你不肯见我，今生也都不必再见了。”

说罢，拂袖离去。

而后的鹫宫决战，叶修果然差点再也见不到周泽楷了。

叶修自那一战后回到嘉世，继而流落到兴欣，周泽楷果然很守承诺，一次都未曾来看过。

叶修艰难地养伤。周泽楷的轮回却迅速崛起，替代了嘉世原本在联盟中的地位。

怎么说也有种感情破裂之后，不共戴天，你我江湖再见的决绝。更是有人在周泽楷面前提了一句叶修，后者便拂袖而去的历史。是以，武林中再无人敢在当事人面前多说一句。

感情这些都是逗我们玩的，你俩还藕断丝连呢！魏琛翻了个白眼，愤愤离开。

“要不要写信告诉周泽楷？”这声自然是苏沐橙问的。

她掩着嘴，仍然难掩她想要恶作剧的笑意。

“呃……不要了吧。”叶修难得有些局促。低头看着手。方才从体内升起的那道气流，不甚熟悉，却的的确确是他的内力。不够，他知道还远远不够，可他知道这一个起步已经可称为奇迹。

从头再来，却并不再是妄谈。

至于周泽楷，这个问题有些超纲了。兴欣如今还是置身事外呢，江湖上的事等以后再说吧。

“一帆，你过来。”他转回头，又开始说起了正事。乔一帆出身微草，根基绝不弱，只是不知缘何极度缺乏自信才造成如今这种尴尬局面。

“练功嘛，也并不是照本宣科，一层不变的。每个人的风格不同，路数也就不一样。这其中做得最好的，就要数你们微草的掌门王杰希了。凌虚剑法许多人都在学，为什么只有他能有如今的造诣。”

乔一帆听到王杰希的名字，心里已经打翻了五味瓶。再听叶修这番评价，亦觉对方说的十分中肯。

“就说我们兴欣。老魏，他那水平，放在江湖上那是没得看头。可人家不管是单挑还是团战，那都是一把好手。为什么？经验丰富而已。”

百家评说评猥琐流：修为不是问题，猥琐也只是风格。

“再说方锐，那也是武林中排得上号的大侠。可他的路数一般人都看不懂。为什么呢。他学的东西可太杂了。你要是和他比猥琐比耐心，那你可就完了。更别说他后来又学了什么推云掌捉云手，那就是杂的不能再杂了。”

叶修啪啪啪一大段说完，也不管魏琛和方锐的脸色变得有多差，继续道：“你年纪没他们大，比经验比猥琐你是比不过他们的，那如何才能战胜他们？”

乔一帆当然无辜地摇头，看着那边魏琛前辈和方锐前辈已经要吃人的样子了。

“很简单。比他们强就可以了。你让他们俩去和周泽楷单挑，人保准连五十招都不用就轻松搞定。”叶修道。

“靠，我要和你拼了。”方锐终于忍不住扑上去了。

“诶……诶？”叶修连忙闪开，又道，“方锐大大，你别激动。我这是实话实说，你还有的练呢。”

“行。我俩来先练练。”方锐咬牙。

“开玩笑的吧。”叶修退一步，“我和你练什么。你要是不信的话，你和沐橙比划比划。说真的，我觉得你打不过她。”

“靠。”方锐转头看向苏沐橙。便见苏姬徐徐将坎肩褪下，将琴中剑吞日握在手中。

“打不打？”

“不打。”方锐决定退让。

苏沐橙与冷幽弦并称江湖二艳，可绝不仅仅只是因为她的美貌。方锐虽然不服叶修的话，但是任谁要和苏姬动手，都要好好在心里掂量掂量。

“那我来和你打一场。”唐柔走上前来。

“小唐，别闹。”叶修哭笑不得，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我的意思是，方锐你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不仅是方锐，大家都还需要努力。下次若是再碰到魔教的人可不能再这样被人欺负了，听到没有？”

“是！”乔一帆这一声叫的尤其大声。

叶修似乎很满意大家的气势，转头望向陈果：“老板娘，我今年春天放在院子里的那个靶子呢，搬哪里去了？”

陈果显然没从方才的斗志昂扬里回过神来，叶修这一个问题又转的莫名其妙，她一时根本想不起来。

“收起来啦。”苏沐橙接过话来，“又没人练，放在那里只有招雨水。”

这个所谓的靶子却不是用来练箭，而是用来练气的。取鲜嫩叶片，以内力注入其中，将之掷于箭靶之上。听起来似乎并不难操作，实际上却对于内力的运用要求极高。内力差点的，别说扎在箭靶上，也许连碰也碰不到。内力充沛的，那也需要谨慎地掌握好力道，若是用力不当，损毁叶片，也是一样不合格。

春天的时候，苏沐橙还没到兴欣来。叶修又没有内力。小辈们自己摸索了一阵子，也没人能成功，便都丢下了。

“呵。从今天开始，大家都来练练。沐橙，你先来给大家展示一下。”叶修道。

苏沐橙嗯了一声，“那就以墙角的那颗玉兰树为准？”

“会不会太近了？”叶修道，说着又瞥了一眼方锐，“也给方锐大大瞧瞧，谁才是兴欣第一人。”

方锐忍不住冲叶修比了个中指。

“有五丈了吧。不近了。”

叶修托腮：“至少来个十丈八丈的吧。”

这句话可是惹了众怒了，大家纷纷低声骂了出来。

“那是你的极限水平，我可做不到。”苏沐橙轻飘飘一句话，却又是让众人哑口无言。

怪物吧？

“十丈？”乔一帆弱弱地出声，这距离，不愧是前武林第一大侠。不知道王杰希掌门做不做得到呢？

“嗯。”苏沐橙想了想，“这个距离的话，周泽楷能做到。王杰希，韩文清应该也可以。”

她说完，却是对着远方沉默了一下。

叶修回头，笑了：“想谁去了？”

苏沐橙嗔他一声，口中道：“看好了。”说罢腾飞起身，脚尖点了一下廊下的木栏，手拂过攀在廊苑上的蔷薇花枝，摘下一片小圆叶，夹于指缝之间，刷地掷飞出去。

众人的目光随着她指尖的方向望过去，却听得“叮”的一声，那枚叶片已经深深扎入树干之中。如此轻松，看来倒是留有余力，未尽全力尔。

“我也来试试。”方锐走上前来，亦从花枝上摘下一片圆叶，将内力注入其中，然后掷出。

“打中了！”

两片叶子隔得不远，显然方锐就是照着苏沐橙的路线去的。一深一浅，正好并排。

“还有的练啊，方锐大大。”叶修笑。

苏沐橙也跟着他咯咯地笑，可把方锐气惨了。

“行吧，你们慢慢练，我先走了。”叶修又道，和众人打了招呼，便往房间的方向去了。

苏沐橙带着笑回过头去看他，却见那人的背影，不甚宽大的，有些孤独的，沿着浅径离去。

“呐，文州，叶修又伤心了呢。”